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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果人生是场折子戏,我都上场好多回了。”吕晶森笑。
他的左手握着一支水笔,在一行英语单词上画下粗重的黑线。手指关节处,有清晰的被矿石划伤后留下的疤痕。
他是左撇子,用他自己的话说,“这样的人骨子里都有些偏执”。
吕晶森,1987年生,湖南新邵人,从小在新疆长大,高考时回到湖南,大学毕业后进入平安保险。辞职后,一直有个考研梦的吕晶森为了“理论联系实际”,在一个锑矿当了190天矿工。今年9月,他又回到老家,备战研究生考试。
“因为梦想,所以执着。”他把马云十五年前说过的话搬了出来。在过去27年的人生里,吕晶森似乎一直以一种“对抗”的方式对待命运,不按常理出牌,无论是求学还是求职,在很多人以为“就这样了”的时候,他又做出轨道之外的另一种选择。
“人生是自己的,梦想也是。我相信胜利属于‘对抗者’。”他说。
A
好学少年
曾用鼻涕眼泪打动校长
吕晶森的家位于新邵县陈家坊镇东冲垅村,从邵东县城过去,大约10公里路程。
我们到达的时候,他家正在修建新房。吕父提着百斤重的水泥,吕晶森接过去,吸口气,闷哼一声甩上了肩膀。
“比矿石轻多了。”他笑。
父子俩暂时寄住在亲戚家的房子里。房子靠着新家,藏在几棵大树后面,需要走过一条十分泥泞的土坡路。吕晶森脚步飞快,用胳膊帮我们挡住一人长的树枝。
这是外表破败得很厉害的土砖房,后墙用几根木棍支撑着,让人时刻担心它会不胜风力倒下去。厨房里黑咕隆咚,打开电灯,一串蜘蛛网从头顶直直掉下来,盖在一堆看上去有些时日的红辣椒上。
吕晶森有些不好意思,“挺简陋的,不要见外。”
这话他两个星期前也跟女朋友说过。当时,正在长沙读研的女朋友来老家看他,不想男友住的是这样的房子。吕晶森后来就带她去县城开了一间房,那也是他第一次开房。
靠东面那间5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,是吕晶森的卧室兼书房。门口摆着一张书桌,桌子上堆着考研的复习资料。一张窄窄的床靠着泥土剥落的墙,上面铺着草席和被子,此外就是一个掉了腿的书柜、几条凳子、两盏灯。
“平时就是在这里复习。”他说。为什么要用两盏灯?
“白炽灯瓦数太低,日光灯又太刺眼。”
每天早上六点,吕晶森起床,洗漱之后做早饭。笔记本电脑里放着英语音频,他一边炒菜一边听,经常,父亲隔老远都能听到厨房里锅碗瓢盆被摔得哐当响。
吕晶森生得魁梧健壮,笑起来一排白牙,连抬头纹都带着北方汉子特有的“憨”劲。但事实上,他是地道湖南人。3岁时,父母投奔新疆的亲戚,在那边做起了临时工,因为户籍原因,吕晶森直到八岁才勉强找到愿意接收他的学校。
“外地户口要交一笔钱,对于我家来说,那是天文数字。”吕晶森自己去找校长,校长被这个拖着眼泪鼻涕的小男孩打动,最终同意他入学。
“所以,我从小就特别珍惜读书的机会。”他说。
B
下矿初衷
不想依赖书本,他决定下矿研究
高二下学期,同样因为户口原因,吕晶森不能顺利报名高考。考虑再三后,他独自一人跑回老家,在新邵五中插班念高三。
这个听不懂方言教学、“上课多半靠蒙”的男生,最终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,考取了湖南中医药大学生物工程专业——他的父亲希望他学医,而他从小就想学生物工程,最后“折了点中”。
2011年,吕晶森大学毕业,进入中国平安长沙河西支公司担任行政组训。他的勤劳和优秀,很快得到了领导的赏识。同事小崔回忆说,吕晶森是当时公司最有职务上升空间的年轻人之一,“一个月四千多元,对于应届毕业生来说,也是不错的薪水。”
但两年后,吕晶森辞职了。他跟挽留他的公司领导说:“我的梦想是微生物研究,我要继续考研。”他说,他“不想过温水煮青蛙般的生活”。
2013年5月,吕晶森开始准备中南大学微生物专业的研究生录取考试。
这个专业的方向,是研究矿藏存在环境下化能自养型微生物的生长,不仅要结合本身的生物技术,还和矿石的出产地有很大关系。不想依赖于书本,吕晶森决定亲自下矿“研究”。
吕晶森找到了在湖南新龙矿业担任采场班班长的舅舅张端阳,跟舅舅说,他要做一名采矿工。
舅舅被他“吓了一跳”。他跟吕晶森说,“采矿是重体力的活,你吃得消?而且你一个大学生跑来矿区,不是让人看笑话?”
但吕晶森第二天还是卷着铺盖行李赶过来了。后来填写面试表,吕晶森在文化水平一栏填了“高中”。“填‘本科’怕引起矿里的领导怀疑,舅舅说,下井的都是跟他一样没怎么读过书的人。”
体检,肺部有毛病的人不收。不沾烟酒的吕晶森顺利过关。他这时才发现,排在他前面的8个人,几乎全部是叔叔辈的人,而且全都来自农村,为养家糊口才来到这里。白净魁梧的吕晶森夹在队伍中间,格外引人注目。
5天的安全培训后,2014年2月9日,吕晶森正式成为630工区一名采矿工人。
C
矿区生活
直径半米的石头曾砸在他身旁
新龙矿业主要开采锑矿。进入矿区前,吕晶森做了些功课,他“知道矿区危险,而且工作环境差”。但真实的矿区,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。
第一天上午8点,他正式下井。630工区390-106采场和510-201采场是他的两个工作点,从井口下到工作巷道,需要走一个小时的台阶,180斤重的吕晶森累得双腿发软。
让他诧异的是里面的工作环境。“之前以为工作巷道会抹水泥,但走进去,发现岩石全是裸露着的,不小心就会划伤皮肤,而且那些石头也随时可能掉下来。”
有工友提醒他,这儿不能去,那儿不能去。这人指着几米远一条手指宽的裂缝说,“信不信,这里一会就会掉石头下来。”话音刚落,“砰”的一声,石头落地。
这让吕晶森“吓得不轻”。
他爬过黑漆漆的几百米深的斜井,由于体型微胖,衣服被尖利的石头割开了,胳膊上一条五厘米长的口子鲜血直流。
之后是20几米高的垂直人行天井,吕晶森爬到高处时腿晃得厉害。他恐高,差点从天井上滚下来。之后的半年时间,他每天需要在这条天井上走近十个来回。
他的工作包括放矿、扒矿、装袋、运输,以及扶钻等。
分拣块矿时,大块的矿石需要用大锤敲开,吕晶森的双手至今还留着厚厚的茧;扶钻也不轻松,气压钻震动强度很大,几天下来,他的胳膊拿不动筷子。
扒矿是最危险的。头顶的石头用机器捣碎,一些碎石头机器够不着,就需要人工去捡。有一次,他正在捡石头,距离他几十厘米处,一块直径超过半米的大石头突然掉了下来。
“如果我再过去一点点,就会被砸中,那肯定是残废了。”他说。
下午4点是下班时间。这个时刻,吕晶森往往已经“精疲力尽、体力不支”。
他所在的班组有8个人,不知道谁把“吕晶森实际上是大学生”的消息传了出去,工友们开始表现得并不欢迎他的到来。
工友们把饭盆子敲得叮当响,对他说:“你一个大学生跑来挖矿,脑子进水了啊?”又说,“你有文化的人来做这种事,那我们干什么去?”
吕晶森不答话,埋头吃饭。
宿舍住了四个人,除了舅舅张端阳,还有另外两位老矿工。傍晚六点左右,吕晶森开始在宿舍复习功课,就着一盏微弱的小台灯,他要看书到晚上十二点。
晚上,出去打牌的工友们回来了,房间里开始充斥着各种黄段子。吕晶森觉得太吵,就从网上花45块钱买来一个耳罩,隔音效果还不错。
D
矿井归来
瘦了30斤,拿到1.5万元工资
在舅舅张端阳眼里,吕晶森“这个年轻人很了不起”,“白天能吃苦,晚上也能吃苦,看书到天亮。”
但在整个矿区,并不是所有人都跟舅舅一样爱护吕晶森,“他跟工友们谁也不搭理谁。”
“并不是看不起他们,而是,实在没有共同语言。”吕晶森说。
而工友们呢,用张端阳的话说,“可能不太理解吕晶森,也觉得自己(的工作)受到了威胁。”
时间一长,吕晶森跟其他人的区别,显而易见。
“比如进入矿区,工友们都不喜欢戴安全帽,他们觉得,戴那个帽子是一种束缚,领导来检查了就戴一下。但我觉得这个东西是保护我的,很重要,进入矿区就要戴着。”吕晶森说。
没有安全意识需要付出代价。吕晶森亲眼看到一位工友因为没有戴安全帽,被头顶的石头砸中,额头鲜血直流。
每次公司的安全知识比赛,吕晶森都不出意外拿到第一名。除了他本身对文字比较敏感,上课也比工友们认真。
工友们喜欢随地吐痰、大小便,吕晶森笑,“我有些不习惯,但我能理解他们。”
尽管如此,吕晶森说,还是对工友们充满了敬意和佩服。“他们都是非常有经验的工人,有很强的工作智慧,比如,再精确的仪器可能也测不出哪里的石头什么时候会掉下来,但他们的肉眼能看得八九不离十。”
然而,总会有“肉眼”看不准的时候。
今年7月,睡在吕晶森隔壁床的矿工出了点事。他才30多岁,是整个班组里跟吕晶森年纪最相仿的。平时,也就他跟吕晶森说话最多。
“‘对抗’不是折腾,而是知道取舍。”吕晶森说,他体验过最艰苦的环境,所以也更知道人生哪些东西更可贵。
8月17日,吕晶森向矿区递交了辞呈。
在矿区190多天的时间,吕晶森瘦了30斤。他没请过假,最终拿到1.5万元工资,也是一般矿工的标准。
他回到了距离矿区约40公里的新邵老家,全力备战研究生考试。复习之余,他还在撰写矿区的调研报告,主题是“化能自养微生物的研究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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